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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父亲——写在父亲离开我们10周年

2023-01-27

我的父亲

——写在父亲离开我们10周年

曹培安(比利时)

我的父亲十分平凡,但又是十分的不平凡!


十年前的今天(2013年),我最亲爱的父亲因病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,享年100。

父亲生于1913年的江苏海门,据父亲告我:祖上是由现在上海祟明县(过去也属江苏),渡过长江口,在崇明岛的北岸,江苏海门扎下根来。


父亲在海门的长乐镇出生长大。长乐镇现代人可能知道的不多,但古代为通吕运盐的河南岸。光绪年间,那里盛产粮食,油坊,棉花,土布等。


在中国近代史上,长乐镇上出现过一个大人物,一个以实业救国的大人物,他就是中国最后一位状元,实业家:张謇!(外面称他南通人,其实不是,只是他的许多企业在南通)。


六年前,我第一次去祖藉寻根,与曹家分支中的亲戚相聚一起。同时看到父亲出生长大时的祖屋。它与张謇状元开办的"颐生"酒厂紧挨着。


听父亲说:小时候每当大年初一的早上,镇里的小孩们都会去张府,向张状元叩头拜年!父亲又说:每次去张状元府,状元总是摸着这我们的头说:好好读书,长大成人。


尽管祖父家当时为中农,不算富裕,但温饱尚有。祖父也有一点点文化,所以,他在张謇办的"积谷仓"(穷人救济处会)里谋事,闲时打理自己的几亩薄地。


然后,天有不测风云,在父亲3岁时,生母因病逝世。祖父再娶"填房",二年后,祖父又撒手人寰,那一年父亲5岁。继母对我的父亲及妹妹极其苛刻,他们时常被她的"鞋地板"抽头毒打。父亲从小是没有父爱和母爱的。


没过二年,这继母也因抽大烟,将家败尽,不久也离开了人世。


父亲成了孤儿,一个小他三岁的妹妹,在三四岁时作为童养媳,被邻村人带走了。


父亲还有位长他十岁的哥哥(也就是我的伯伯),在父亲7岁那年,17岁学帐房(会计)的哥哥成亲娶媳。从此,父亲在这祖屋里成了"童工"。刚进门的"嫂子"(估计也是十七八岁),看到自己丈夫家中,有个像"拖油瓶"一样的7岁小弟,气没一处撒,我的伯伯又是个"怕老婆的种",对老婆的滛威,只能在背后敢怒不敢言(我的伯伯最后在日本侵华时,被日本兵用刺刀活活刺死)。


从此,七岁的父亲,每天早上必须洗涮家里所有地方,下午必须割满羊草才能吃饭(但从来也没有吃饱过)。父亲告诉我:他当年没穿过一双好鞋。脚上的鞋永远是前趾露"生姜",后跟露"鸭蛋"。一年后,曹家有了侄儿,8岁父亲就开始成了带孩子的小保姆。由于年小,有一次抱一岁的侄儿不慎,摔了一跤。还没等自己爬起来,他嫂子手脚并用,砸在8岁父亲幼小的身上,接着找来根木棍朝我父亲打去……。挨打,是父亲小时候的家常便饭。童年的父亲是十分十分的悲苦。


尽管生活艰辛而苦难,父亲还是在镇上的小学墙外,每天偷偷的去听课,还能识些字。


13岁那年,父亲决定逃离给他留下无限痛苦悲怆的祖屋(从此再也没回过)。独自一人,坐着渡轮跨过长江来到上海讨生活。父亲不久便在一家印刷厂里做起了排字的小"童工"。但父亲永远记得小时候张状元他摸头时的"告诫":努力学习,长大成人"。


在当童工的下班时刻,他去读夜校,坚持学到高中毕业(民国初期高中毕业算是有文化的人了)。


此后,父亲又去报考,有关检验棉花有关单位,接着又去参加培训班,最终成了一名"棉花检验的专家"。


父亲做事认真负责,工作主动积极,任劳任怨,克勤克俭,由于专业突出,深得老板信任和喜欢,不久升为技术部门经理,后又升为负责采购,检验,运输等部门的负责人。如果说童年和青少年的父亲是悲怆的。青壮年时期的父亲还是有了很好的职业和物质条件。


1944年,由于日寇打到上海,在上海生活的母亲和我外婆,逃难至老家浙江嵊县(现为嵊州)。由于我外公毕业于之江学院(浙江大学前生),他在上海商务印书馆负责中国中小学课本的出版工作。经济上还算相当可以,为我外婆在浙江老家县城,置了较大的房产。我父亲公司也因避战火迁到浙江,在我外婆家租房子办公。由此,一来二去地与我20岁的母亲对上了眼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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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的父亲和母亲


父亲单位后又内迁至湖北沙市。同样为高中毕业的母亲,成婚后也在父亲公司工作,这也是我父亲一生中最好的六年。成家立业,工作顺利,职位晋升,薪酬也高,由于夫妻俩二人工作都忙,刚出生不久我的大姐是由家中保姆照顾。


人生有时是不以个人意志所转移。1949年,解放军打过长江,地主,买办,资本家纷纷逃离大陆。父亲的老板向大家发了一笔遣散费后,自己逃到香港,我的父母也失业了。


解放后,父亲又以过硬的专业技术考取了"松江府花纱布公司,上海分公司工作,工薪89元(当时月4元人民币/为困难户),母亲也成为一名中学老师,应该说家境尚可。但好景不长,1955年上海市扩大,将市区周边的几大地区划入上海,如宝山,川沙,嘉定,青浦等,从此,上海由十个区,十个县组成。


父亲单位当时由南下军人干部为领导,当时郊区急需技术骨干,这南下干部看到我父亲的憨厚老实,技术又好,工作又认真,要调父亲去青浦县商业局工作。父亲提出理由,家有三个小孩(我哥只有一岁多),夫人要工作又要带孩子,希望组织考虑实际困难?南下干部搁下一句话:我们提着脑袋从北打到南,你这点困难算什么?你自己考虑吧?说完走了。


父亲生性老实胆小,不敢反驳,从不喝酒的父亲,在家喝了三天闷酒,知道手臂扭不过大腿,只能带着对妻子的愧疚,对子女的思念去了青浦工作。


要知道当时上海为八类地区,而青浦只是五类地区。同样的工作,父亲的工薪由89元,减至54元,相差35元(相当于当年好几人的生活费),同时又要二地开销,不久我的出生,又给家里添了口嘴,我是属于"讨债鬼"来到这个世上的,又不久,我的弟弟也来到这个世上。


从此,家道中落,由于父母收入,无法保证家里开销,入不敷出,父母开始变卖手饰,家当,银元。我是在半饥饿状态下长大的。从我出生有记忆起,父亲平时不在家,母亲又要上班,又要一人照料五个孩子的吃喝拉撒。母亲也由过去较为富裕的千金小姐,变成了精打细算付价还价的“市井妇女”。


小时候父亲在我眼里,只是每周六傍晚,在弄堂口夕阳照耀下,拖着长长的投影,那个头戴蓝色便帽,身穿巳旧的蓝色中山装,走进家门的中年男子。也是我每周眼巴巴叮着他,能从那巳破旧的拎包,像变魔术般地从里面拿出5分钱一包的粽子糖,分给我和姐弟们吃。


父亲周末只有一天时间在家(当时国家规定工作为六天),他就拼命地帮母亲干活,做家务。每当半夜,父亲总会起身,为我们几个孩子掖被子,生怕我们夜里蹬被子着凉。而且,父亲永远是周一凌晨,四点半铃声响,五点半离家,赶头班车去徐家汇,又坐头班郊区长途车赶去青浦。几十年如一日,他永远是上午七点多左右到办公室,毫无怨言地搞起办公室的卫生工作。等九点住青浦的同事来上班时,办公室里永远是在窗明几净,地上一灰不染。


几十年来,父亲无论在专业上,为人处事上,帮助别人上,从来都是乐于施好,勤于工作,年年是"六好职工","先进工作者",六七次作为青浦县人大代表受到表彰。家里他的奖状年年换新的,贴满全墙。父亲的身教和潜移默化,深深地影响着我们的成长。那怕在文革期间,母亲被打成"反革命"遭批斗时,父亲也永远是单位里的"先进工作者"。母亲学校的造反派曾派人去青浦父亲单位调查黑材料,公司领导说,像这样的好人也有问题,世上不会有好人了。将母亲学校的造反派轰了回去。


父亲曾经告诫我们,再苦再穷,人要有志气,绝不能有贪心。他说:我解放前任多个部门负责人时,要发"横财"实在容易。有人要我将二级棉花说成一级,几千担的棉花差价不是一点二点,别人塞上信封,我坚决退回,绝对不舞弊,绝不受贿!他告我们,要站着做人,这样晚上才睡得着……


父亲又是单纯和"愚忠"的,听党话的。他活的一点一划,干干净净。文革时,他每个周末回家,要我跟他一起,对着毛主席像和林副主席像,早请示晚汇报。我当时感到又滑稽又好玩,很不情愿,常常早"请示"还没完,就开溜了!还在远处模仿父亲"愚忠"地挥着小红书的样子发笑。事后父亲对母亲说我:这个"小赤佬",不认真做,人像"活孙"(上海俚语:猴子)一刻不停。


十岁时我喜欢写毛笔字,父亲知道后大喜(因我小时候十分调皮,常闯祸,捣蛋,父母头疼不已),忙陪我到南京路上的《朵云轩》(当时的"东方红书画出版社")去买了一支,善琏湖笔厂出的毛笔,一本颜真卿楷书字帖,一叠毛边纸。在回家路上,我年少无知地对父亲说:我写上十遍,一定会写的像字帖中的字一样好。父亲微笑地摸着我的头说:先每天好好写,能不能写十遍就一样?我是不知道,但你一定会写好的……。当时,十岁的我,口出狂言,向父亲打赌,现在想想年幼者无知,也就无"畏"了。也可以说,父亲是我习字学画第一个"老师"。


文革期间,父亲又见我爱看书,并翻出了他当年自学的《古文观止》让我读。总之,只要我想学东西,他总是千万百计地支持着。记得中学时代,由于政府号召"深挖洞,广积粮,"我们家客堂被挖开成防空洞。我们几个孩子被街道按排在,不远处花园洋房里的汽车间里暂住。由此,我认识了住在洋房里的画画老师,刘海粟的弟子周宗奇先生(后来也是我的出国担保人),父亲为尊重老师,特意前去拜访。听老师说,他的老师刘海粟爱吃甲鱼和螃蟹。(当时上海市面上什么都的凭票,有钱买不到),父亲并从青浦农民中买来甲鱼,螃蟹,交给我的老师,又由老师又送去给他的老师刘海粟吃。


1992年我出国后,由于需要水彩纸作画,回国时在美术用品商店定了几百张整开的水彩纸,而店家要在我返回比利时数周后才能送达,八九十岁这么大岁数的老父,老母,毫无怨言地在纸送来后,帮我用美工刀将画纸一张张裁成四开(A2)大小,装箱寄到比利时,支持我的画画事业。这类小事数不胜数。


还有一件难忘的事,在我17岁半即将去农场的前几夜,父亲周六回来,陪母亲缝补我将带去农场的衣袜。那天晩上,他俩聊了很长,一直没睡。半夜我被母亲的抽泣声惊醒,迷糊中只听见父亲轻轻地叹了口气说:孩子大了,总要离开我们的,你放心,培儿去农场一定行的。突然,我的手被父亲轻轻抓起,摸了二下,他又对母亲安慰地说:你看看他的手?巳经长成大人了。他们以为我睡着了,当时我假装睡着,过一会我翻了个身,眼泪情不自禁地湿了脸颊。这时才懂得什么是'父爱'。


我和父亲离多见少,小时候只有周六晚上和周日见到父亲。18岁不到,我又去了农场六年多,考大学回来后,我也只有周六见父亲一次,当时父亲60岁退休后,单位返聘他,他一干到75岁(这十五年的返聘,是没有增加任何工薪,全属是义务奉献)。我呢,也是周日呆在学校画画,很少回家。在毕业后工作的八年里,我一会儿云南采风六个月,一会儿又带学生去外地写生……。1992年我又出国留学,说是每年回国与父母,家人相聚二三周,其实这二三周里,我又时常外出会同学朋友。


75岁父亲"真正退休"从青浦回家,成了里弄里党支部委员,积极帮助里弄工作,发挥余热,里弄墙上的阅报栏,永远是父亲志愿擦洗的。交党费也是最为积极的,生病临住院前还关照老伴,千万别忘了将他今年的党费给交了。里弄里有什么捐赠,在"芳名榜"上他的捐献总是排在最多的一栏里。2010年上海世博会,为了响应国家号召,为世博作贡献,97岁的老父亲,手提水桶去清洗弄堂的大铁门,吓得其他里弄干部直叫:曹伯伯你快回家,我们来洗……。里弄干部背后告诉我母亲,他们怕曹伯伯擦弄堂大门,万一摔倒怎么办?


晚年的父亲感到十分的幸福,他知足常乐,他常说:我五个子女,个个工作稳定,比比我小时候,我感到十分满意和欣慰。


父亲在身前,又瞒着母亲自己致信上海第二军医大学,要将遗体捐给二军大作研究。并立下遗嘱,不立墓碑,不占土地。一日母亲收到二军大来信,信上告之,善后家人怎么与他们联系。母亲悄悄地藏去此信,一个人大哭一场。最终,母亲舍不得捐父亲的遗体,他们相濡以沫67年,母亲一辈子第一次违背了丈夫的遗愿。


这就是我那平凡,而又不平凡的父亲。


今天,我坐在比利时的家中,无限的思念和回忆充满脑海。父亲巳去十年,但他又没远去,他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。爸爸,我们想你,爱你……!


最后,我以父亲墓碑上,我写的碑文为父亲的一生"画像"为结束语:

清清白白一世纪,坦坦荡荡一人生